●徐燕琳盈富忧配
“我叫叶春生，就是叶子在春天出生，春天生的叶子。”
叶老师是我国著名民俗学家、民间文艺学家，“岭南民俗学派”的开创者。
不知不觉，叶春生老师离开我们已经一年。中山大学百年校庆那天，我和方英沿着熟悉的小路，走到熟悉的门洞下按响门铃，却不再有叶老师熟悉的一声“开了没有”，只有师母的声音依然温暖。上了楼，叶老师的照片迎着阳光，笑容灿烂。
记得第一次和叶老师见面，是在1996年中文系硕士生入学的师生见面会上。他坐在角落，用沉稳的声音，用上面那番话清晰地自我介绍，令我们留下深刻印象。那时大家经常四处蹭课，我学的是古代文学，天天在资料室图书馆扒拉旧书、被虫虫咬，见隔壁宿舍民间文学的方英不时背个包跑出去田野考察，带回香香甜甜的糕饼、蜂巢分享，心生羡慕，就跟着出门去看世界。
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，我们与叶老师和柳超球等同学在中大南门公交站会合，前往文化公园。路挺长，还塞车，摇摇晃晃到了公园，叶老师把大家带到一个露天的舞台前，有圆桌，有小凳，有茶点，台上一位魁梧的男士身穿长衫，手持折扇，正声情并茂地用粤语讲着什么。我听得只言片语，外省同学更加不明所以，叶老师便为大家翻译。原来，这位颜志图大师在讲“泮塘五秀”的故事。叶老师逐一告诉大家，“泮塘五秀”是莲藕、马蹄、菱角、茨菇、茭笋……夏夜凉风习习盈富忧配，颜老师音调铿锵，时远时近；叶老师温和地笑着，一句一句地讲解。大家团团围坐，或啜饮，或小食，东张西望，很是惬意。
后来知道，当时颜老师作为“羊城最后一个讲古人”（编注：“讲古”即是“讲小说”“讲故事”，是粤语地区传统的艺术形式，它大量运用粤语方言俗语再创作，讲究语言的韵律性和节奏感），正在艰难地维持着文化公园的“古坛”。叶老师请广州最高级别的民间艺术大师为学生启蒙岭南文化，用心良苦。后来我能够在课堂上讲授岭南说书和民间曲艺，能够与颜老师一起赴港推介广州讲古，端赖这次貌似游玩的调查。
大约因为功课繁忙，我没能再出去，但每次碰到叶老师都挺高兴。他总是拎一个灰色布袋，里面装着书本资料，腰板挺直，步履平缓。学生向他打招呼，他就停下来，双脚立定，脸上漾出春天般的笑容，认真地看着对方说：“你好！”
真正跟着叶老师上课，是在我随黄天骥教授读博学习古代诗文与戏曲、选修民俗学课程以后。带着民俗学理念研读汤显祖《牡丹亭》，再对照明清演剧史料等多种文献，我发现了《劝农》《冥判》等热闹打斗出目的舞台效果和民间意味，以及后来演出的“仪式意义”，拉拉杂杂写了一大堆，不料在系里办的研究生论坛获奖，叶老师也高兴地把《劝农》的分析编发到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》，帮助我完成了博士生发表论文要求的一个指标；另一篇在黄老师指导和亲自改写之后，提升到戏曲史高度，刊在《文学遗产》，完成了另一个指标。
上课之余，周末调查、民俗活动，一队师生，如同一只大鹅带着一群小鹅，跋山涉水，四处巡游。节日欢聚，叶老师每每声称“有稿费”，大家就高高兴兴混吃混喝。2015年3月的一次聚会，叶老师对大家说：“老师永远记得你们奋斗、进取的每一步，蹒跚学步摔倒也是可爱的。我还是那句老话：不要当大官（孙中山先生语，镌刻在中山大学怀士堂北墙云石之上），不要挣大钱。踏踏实实工作，认认真真生活，老老实实做人，就无愧于人生了。”这段教诲，是许多同学最深刻的记忆，一直以为立身做人之本。那天他说完，又笑眯眯地接着说：“小钱还是可以赚的。”大伙儿都笑了。
虽然叶老师不是我的硕士导师、博士导师，但他一直将我列入门墙，每次活动都叫上我，所以我也有幸忝为“叶子”之一，将他视为人生导师。之所以说“有幸”，是因为江湖上传说，叶老师交游广阔、身怀绝技，看学生有神秘的标准。后来知道，他曾说他的学生都是“老实的聪明人”。我认识的其他叶门弟子的确都品学兼优、非常出色，我不仅不聪明，还很笨，琢磨了很久才悟出，他自己就是“老实的聪明人”。
叶春生老师是“南粤优秀教师”，曾获“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”。他曾记述他的导师、中国民俗学泰斗钟敬文先生给他上的第一课：“作为一个民俗学、民间文学工作者，必须掌握第一手材料，而取得第一手材料的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田野调查。”钟先生还说：“老百姓怎么讲就怎么记，不要随便加以删除或改动，整理一定要慎重。慎重选择，慎重地加以补充或改订。”叶老师也一直倡导“走向民间、走向田野”。他告诉学生，“民俗学是走出来的学问”“书斋里永远学不到真正的‘民俗学’，田野才是民俗学者的‘家’：只有走进田野，我们才能汲取养分，才能得到‘活’的材料”。
叶老师常说：“到什么山，唱什么歌。”他是语言高手，到什么地方就和当地人说什么方言。他说：“民众，就是人民大众，就是人民。”走向民间，就是走进民众，去倾听他们的故事，学习他们的知识技能，跟踪了解和参与他们的生活。他总结中山大学民俗学会1928年创办的《民俗》发刊词：“站在民众的立场上来认识民众，用民众的方法来开展民众的事业，以民众的感情反映民众的面貌，为建设民众的历史服务！”这也是他“民众精神”的宣言。
叶老师低调随和，吃穿都很随意，口头禅是：“顺其自然。”他当年去开平调查，招待所服务员看到“中山大学”介绍信，以为来者是中山县人，便安排他与两个中山县的打石工和他们带的满屋工具同宿。叶老师“将错就错”，与二人交起了朋友，打听到许多石匠的习俗趣闻如“落千斤”等。他带着学生到三水访问水上居民，因为打扮太接地气，被误以为是难民，闹了不少笑话。他虽然慈眉善目，也有“金刚怒目”的时候。改革开放初期，面对走后门的歪风，他拍案而起，奋笔疾书，显示出他作为民俗学家“深厚的人民立场”。叶春生老师虽已远游，但他的道德文章仍然在被阅读、被传颂，他仍然与他深爱的民俗学在一起，长留双眼看春星。
（作者系华南农业大学教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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